小區(qū)那幾株紫丁香在無人關(guān)注的角落,年年如約悄然綻放。起初,我并未留意它們。那花,細(xì)碎如星,非濃艷之色,在群芳競艷,百卉爭妍中確實算不上搶眼。然而,它們卻仿佛有股執(zhí)拗的韌勁,年復(fù)一年,在幾乎被遺忘的角落,用自己細(xì)小的花簇執(zhí)著地染出淡紫的煙霞,默默地堅守著屬于自己的花期。
一年春日我偶然走近它們時,竟嗅到了一縷奇特的香。那香氣,初聞時似乎裹挾著微苦,仿佛自清冷中抽離出來,后又彌漫出濃烈的甜意,撲鼻而來,纏繞不去。這香氣,是它無聲卻格外有力的宣言。自此之后,每年春寒料峭時分,我心中便油然升騰起一種期待,靜候那陣幽幽香氣自角落處飄來,仿佛那香氣已經(jīng)凝成一種諾言,成為我與春天之間一個無需言語的契約。
紫丁香的香氣,不是溫婉縹緲的,它倒像倔強而執(zhí)拗的游絲,固執(zhí)地鉆入你的鼻息,縈繞在衣襟發(fā)梢,使人難以忘懷?;ㄒ嗳绱?,遠(yuǎn)看簇?fù)沓梢黄鼥V的紫霧,近觀則更見其精微的執(zhí)著——每一小朵都纖薄如紙,卻緊緊依偎成團,在春寒未褪的風(fēng)里,雖微微顫抖著,卻依舊牢牢地緊抱枝頭,絕不輕易墜落。偶有大風(fēng)呼嘯而過,花枝如纖弱的手腕般在風(fēng)中掙扎搖曳,然而待到風(fēng)止,那滿枝紫色的小花居然依舊倔強地挺立,仿佛風(fēng)只為其梳洗過塵灰,反襯出更濃的紫意,更倔強的姿態(tài)。
紫丁香在文人墨客筆下,也曾被染上過幾許哀愁。古人總說“丁香空結(jié)雨中愁”,將愁緒寄寓于未開的花蕾之上。我初時亦受了感染,每每凝望枝頭,心里也仿佛結(jié)出了些莫名的愁緒來。然而,當(dāng)我真正走近它,靜觀其花開花落,才驚覺,古人所賦予的愁緒,不過是我們千萬思緒的投射罷了。紫丁香有著自己的生命節(jié)律,它只顧在屬于自己的節(jié)氣里,默默醞釀、奮力綻放,何曾為誰而愁?它那濃烈到幾乎有些“霸道”的香氣,分明是生命最本真最熾熱的告白——它活著,并開得如此認(rèn)真,何嘗不是一種無聲卻昂揚的宣言?人總愛將一己喜怒悲歡強加于草木,殊不知草木無言,卻自有其堅韌而坦蕩的生存哲學(xué)。
花開得再盛,終究也要凋謝。紫丁香的花期不算長久,幾日風(fēng)雨過后,那濃郁的紫色便漸漸黯淡,花瓣也悄然飄落。起初,不免生出些憐惜之情,感嘆春光苦短。然而后來,卻在花謝后,看到了它青翠的葉子,在花朵逝去之后,反而更加茂盛舒展,在風(fēng)中搖動出碧綠的生機。花朵縱然逝去,可葉子卻依然默默守候著枝干,仿佛要延續(xù)花的使命,一直守護到深秋。原來生命并非只靠花朵而存續(xù),葉子的堅守,枝干的沉默,根系的深扎,皆是一種延續(xù),一種更為深沉、不喧嘩的生機——花朵璀璨,終究只是一瞬;而生命真實的重量,恰在于那長久的、無聲的蓄勢與傳遞。
后來,我才偶然得知,紫丁香的根與皮含著辛澀之苦,是味傳統(tǒng)藥材。這使我更添幾分敬意——原來這濃烈甜香,竟是從苦寒深處一點一滴艱難蒸餾而出的芬芳。其香愈烈,其根愈苦。這哪里是草木的尋常?分明是以淬煉生命為代價才凝練而成的甘美獻(xiàn)祭。
有一次,我正站在丁香樹下出神,樓下的阿婆慢慢走過來,抬頭看了看那一片盛開的紫霧,輕聲說道:“這花兒啊,開得可真使勁,連命都拼上了似的,就為了這幾天的香氣,人活著,可不也是這樣?就算咬著牙根,也得把屬于自己的那點兒香,給吐出來。”阿婆的聲音溫和緩慢,卻像微風(fēng)拂過花叢,在我心上漾開了一圈漣漪。我默默看著阿婆的背影,又回望那滿樹靜默的紫云,忽然明白,生命那點甜意,常常是在苦根深處悄然醞釀而成的。紫丁香不避其根的苦澀,亦不諱言其香的濃烈,它只是活著,根扎在幽暗處,花卻奮力開向光明,以全部力氣捧出那純粹而短暫的芬芳。
此后的日子,每當(dāng)我路過那角落,嗅到那熟悉的氣息,心中便不再徒然感嘆花期的短促?;ㄩ_花落,原不過是生命輪回中尋常的一幕。重要的是,在屬于自己的季節(jié)里,是否曾毫無保留地綻放過?紫丁香默然佇立,以一年一度的盛放作答——它拼盡力氣吐露香氣,何嘗不是對天地光陰四季輪回的禮贊?
花自開謝,人亦行路,皆各有各的艱難與尊嚴(yán)。阿婆的腳步仍在晨曦里移動,紫丁香的香氣也依然在風(fēng)里執(zhí)著地彌漫。我漸漸悟出,生命最深的智慧,或許就藏在這無言之中,面對人生的滔滔江水,萬里山河,我們能做的,不過是如紫丁香那般,于苦根深處,默默醞釀屬于自己的那一縷芬芳。
縱使花落成塵,那曾在枝頭昂首燃燒過的紫色靈魂,已向天空寄出了一封無字卻濃烈的信箋——生命何須回避苦根?那掙扎而出的香,格外純粹悠長,穿透歲月,化為清冽的告慰,在人心深處輕輕叩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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